信息传递 语言技能改变了日本足球, 前日本足协主席如是说

三森（筑波语言技能教育研究所所长）×田嶋（前日本足协主席；日本奥林匹克委员会副主席）

你听说过“语言技能教育”吗？这种旨在培养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的教育方式，已经在日本的部分私立学校得到推广。而在西方国家，这种教育方式早已普及。相比之下，日本的公立教育在这方面显得有些不足，以至于许多日本人连母语日语都表达不清，更不用说英语了。

令人惊讶的是，对这一现状感到危机感的反而是企业界和体育界。包括JR东日本、JR西日本在内的一流企业，以及日本足球协会、日本奥林匹克委员会国家教练学院等机构，都纷纷引入了“语言技能教育”，并取得了显著成效。作为语言技能教育的权威，三森百合香女士应日本足球协会会长田嶋幸三先生的邀请，从2006年起就在JFA福岛学院（日本足球协会于2006年成立的一所精英教育机构）开展语言技能教育。

本文是两位先生在2019年橄榄球世界杯结束后，为纪念三森女士的著作《商务人士的“语言技能”超入门》而进行的访谈，刊登在《中央公论》月刊上。上篇已经发布（参：语言技能改变了日本足球（上）），如果阅读过上篇，可以直接划到“世界标准的母语教育”。

采访或访谈中的“你怎么看？”

日本队在橄榄球世界杯上的出色表现令人瞩目。三森女士，您从独特的视角，尤其关注了球员的采访，是吗？

三森：是的。我曾多次为日本奥林匹克委员会的年轻运动员举办讲座，并在JFA福岛学院教授语言技能。因此，我非常关注这些世界级的运动员在国际舞台上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我仔细观看了采访的录像，首先注意到的是日本记者的提问方式。无论输赢，记者都会反复问球员“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问题过于笼统，无法明确表达提问意图。球员在回答时也往往语焉不详，只是泛泛而谈。整个问答过程显得非常松散。

田嶋：在足球比赛中，我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记者问“你觉得怎么样？”，球员则回答“嗯，我觉得……”。最近，一些球员开始对这种提问方式表示不满。

三森：如果对外国球员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会感到非常困惑。他们会想：“你到底想问什么？”事实上，在橄榄球日本队中，就出现了外国球员对这种提问感到无所适从的情况。在欧美国家，提问必须具体明确，而球员则需要给出精准的回答，这是非常普遍的习惯。日本记者的提问方式让他们感到很不适应。

田嶋：这不仅仅是橄榄球或足球的问题，而是日本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日本人习惯于“心照不宣”、察言观色，即使说话含糊不清，也能通过“空气”来理解对方的意思。然而，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这种沟通方式已经不再适用。我们需要与外国人进行平等的对话，而模糊不清的语言表达显然会阻碍交流。

三森：没错。如果我们继续使用这种模糊的语言，只会让日本在国际舞台上处于不利地位。我们应该重新审视日本的国语教育，提高国民的语言表达能力。德国孩子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两位先生是如何意识到语言技能的重要性？三森：我中学到高中四年间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在德国生活，这段经历让我深受打击。虽然在日本时作文成绩还不错，但到了德国，我发现自己的语言能力完全不够用。问题不在于我不会德语，而是我缺乏用母语日语进行逻辑思考和表达的训练。在德国，如果只是说“今天的比赛很有趣”，是行不通的。人们会追问你具体哪里有趣，为什么有趣。德国人从小就接受过用语言进行逻辑思考和表达的训练，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很难融入他们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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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嶋：我也曾在德国有过深刻的体验。我在社会工作后前往科隆体育大学留学，学习足球教练，并指导当地的孩子们。德国孩子与日本孩子之间的差异让我大吃一惊。

正如我在《“语言技能”改变了日本足球》一书中所述，比如在足球训练中，教练会暂停比赛，问球员：“你为什么传球到那里？”日本的球员通常会沉默，期待教练给出答案。但德国的孩子则完全不同，他们会积极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因为我认为他会往那个方向跑”，“但是我告诉过你传球到另一个方向”。他们会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给出明确的理由。这与日本足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森：确实，日本孩子不太擅长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更甚者，他们缺乏思考“为什么这样做”的习惯。父母往往也不会追究孩子行为背后的原因，只要孩子能给出“不知道”，“别人都是这么做的”这样的答案，就会轻易放过。这种环境造成了记者在采访时才会问出“你觉得怎么样”这样模糊的问题。

田嶋：日本和西方国家在这一点上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在德国，我体验到了逻辑清晰、表达明确的语言表达方式，这让我感到非常新鲜有趣。每一个动作都有其背后的原因和目的，这种清晰的逻辑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后来，我担任了日本足球协会技术委员长，我希望能建立一套能够培养出世界级足球运动员的训练体系。在摸索的过程中，我读到了三森女士的《培养逻辑思维能力》。这本书让我茅塞顿开，我意识到日本足球教育所缺失的正是培养球员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的语言技能。

三森：当时我接到田嶋先生的邀请，非常激动。我们都认为，在教授足球技术之前，更重要的是培养球员的语言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足球，并将其运用到实际比赛中。

田嶋：我们一致认为，语言技能是所有能力的基础。就像一棵树一样，语言技能是树根，而足球技术、企业经营、研究、艺术等都是从这棵树根上延伸出来的枝叶。

正在写作文的摔跤选手

三森女士，能详细介绍一下您的语言技能教育吗？

三森：我们的训练旨在培养学生获取信息、思考和表达的能力。具体来说，我们会通过阅读、讨论和写作等方式，训练学生对信息的逻辑分析能力，培养他们多角度思考和表达的能力。日本人往往不太擅长提问，所以我们从训练学生用“5W1H”提问开始，通过反复的问答练习来提高他们的提问能力。此外，我们还会教授学生从结论开始，然后阐述原因的写作方式；学习从大到小的空间排列结构；分析图片和文章等。

在打好基础之后，我们还会进一步培养学生的创造性思维，鼓励他们表达自己独特的观点。语言技能教育的终极目标是培养具备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的人才，让他们掌握表达和讨论的技能。

田嶋：我认为，不仅是年轻球员，教练员也需要接受语言技能的培训。事实上，在日本足球协会的S级、A级和B级教练执照课程中，除了技术指导，还包括辩论、语言技能和演示等内容。通过语言技能的学习，我们可以避免因无法表达而产生的暴力或辱骂。

为什么说掌握语言技能能提升足球水平呢？

田嶋：语言技能是指获取、解读信息，并能用逻辑构建自己的观点、做出判断并传达的能力。掌握了这种能力，团队内部就能实现有效的沟通。足球比赛瞬息万变，球员需要快速分析场上形势，并做出相应的应对。具备逻辑思维能力是优秀球员的必备素质。在打好基础之后，球员们可以进一步发展非语言交流，比如眼神交流、瞬间的灵感迸发，以及出人意料的判断。

三森：我在德国看足球比赛时，深深感受到了足球与“逻辑”（德语：logisch）之间的联系。德国的解说员经常会说“这个动作很逻辑，因为……”，他们会对每一个动作进行详细的分析，比如“这个动作之所以有效，是因为……”。而在日本的解说中，我们经常听到的是“这个动作太棒了”之类的话。他们只是描述了现象，却没有深入分析原因。

田嶋：是的，日本的解说经常会说“球飞出界了”，但观众已经看到了。他们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球会飞出界？球员当时的位置是什么样的？”只有通过分析原因，观众才能更深入地理解比赛。

三森：我曾经看过田嶋先生的一档足球解说节目，您用图表分析球员的跑位，非常具有逻辑性。虽然在网上也有一些观众批评您的解说过于“啰嗦”，但我个人认为非常受益。

田嶋：也许吧。但我想说的是，日本国家队的球员已经具备了很强的语言能力。在俄罗斯世界杯前夕，几名球员对哈利霍维奇教练的战术提出了质疑，并向我表达了他们的担忧。他们的观点非常理性，他们从整个球队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仅仅考虑个人利益。最终，我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决定在世界杯前更换教练。

同样，岡田武史、森保一、西野朗等世界级教练也具备出色的语言能力、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这表明，这些能力是成为世界级球员和教练的必备条件。

三森：不仅是足球，其他体育项目也是如此。我目前在JOC精英学院教授十几岁的摔跤选手。通过学习批判性思维，他们可以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弱点，并找到克服弱点的方法。我让这些选手尝试写作文，虽然他们的字迹可能不太工整，但只要文章结构清晰，就能有效地传达信息。

世界标准的母语教育

据我所知，JR 东日本、JR 西日本和三井住友集团等顶级企业的培训请求纷至沓来。

三森：的确，我们收到了很多企业的请求。在日本，很多大学的入学考试都采用填空或选择题的形式，因此即使逻辑思维能力不强的人也能通过东京大学的考试。但是，进入公司后就不容易了。我听说很多员工不会写报告、不会谈判、不会分析。当他们调查问题时，总会发现问题的根源在于 “日语能力”。这并不是英语水平之类的问题。母语的基础还没有打好，所以不可能在母语的基础上再增加一门外语。

田嶋：现实情况是，企业对日本母语教育的成果感到困惑。这是一个超越国际化的问题。

我自己每年都有多次参加国际会议的机会，当利益和损失发生冲突时，我不得不告诉别人我的论点是多么有意义和正确。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你需要具体、清晰地陈述利弊，逻辑能力是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如何构建故事，即结构。如果把握好了这一点，即使是用蹩脚的英语也能讲得通顺。

让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在讨论下一届世界杯预选赛的赛程时，欧洲营销方认为他们希望比赛间隔三天。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地举行比赛，以提高收视率。然而，我们亚洲地理位置分散，时差大，飞行时间超过 10 个小时。因此，我坚持四天一赛。我这样说并不只是为了日本队的利益，而是从 “球员第一 ”的角度出发。我从逻辑上说，如果赛程不合理，好的比赛就打不出来，如果这样，足球质量就会下降，导致球迷流失，收视率下降。韩国、中国和澳大利亚同意日本的论点，支持我们。在谈判场合，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语言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三森: 没错。在国际谈判中，强硬到不承认保持沉默的另一方的存在，让其左右为难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认为，现在是讨论日本母语教育现状的时候了，应该将世界标准语言技能的精髓成功融入日本教育。如果我们能将语言技能作为一种工具，就能更多地展现日本的优势，为日本人在世界舞台上发挥积极作用开辟可能性。

结束寻找标准答案的教育

最后，我们来谈谈本次专题的主题——高中语文教育改革。对于新设的“文学国语”和“逻辑国语”选修科目，您怎么看？

三森：在此之前，我想先谈谈日本语文教育在全球范围内的特殊性以及所面临的重大挑战。日本的母语教育定位模糊，人们普遍低估了母语教育作为所有学问和社会生活基础的重要性。日本的语文教育过分强调汉字学习和应试教育，导致许多大学毕业生仍缺乏基本的阅读、写作、口语和听力能力。

相比之下，德国、欧美、南美、大洋洲和亚洲的英语国家都将语言视为一种技能，从幼儿园到高中进行系统的语言能力培养。学生在进入社会前，已经具备了讨论、写作和阅读的技巧。这种语言教育的源流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伊索克拉底和柏拉图。他们提出的雄辩术、辩论术和修辞术逐渐演变为教育形式，并通过罗马帝国传播到整个欧洲。

我们应该认真对比“世界标准的母语教育”与日本的语文教育，明确问题所在，并进行制度改革。如果新指导方针在2022年如期实施，那么强调实用性的“逻辑国语”可能会受到更多青睐，而文学和古典的选修人数可能大幅减少。我对此深感担忧。文学和哲学对于人的成长至关重要，绝不能轻视。

田嶋：我对教育制度改革不太了解，但对将语文分为“文学国语”和“逻辑国语”的做法持怀疑态度。比如，“Ph.D.”（Doctor of Philosophy）这个学位名称就表明了哲学在学问中的基础地位。在日本，人们往往将哲学、文学与逻辑、科学对立起来，但在欧美，哲学是所有学科的基础。

三森：美国也高度重视文学和哲学。高中课程分为“语言技能”和“文学”两部分。虽然“语言技能”涵盖了语法、表达和文学等方面，但将“文学”单独列出，足以说明美国人对文学教育的重视。

田嶋：法国的高考“巴卡洛雷亚”也非常重视哲学。高中生需要花费数小时解答哲学问题，并撰写哲学论文。这表明，文学和哲学是法国人基础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森：遗憾的是，日本往往将文学和哲学视为无用的东西。此外，日本缺乏将文学与逻辑结合起来的思维方式。我认为，将文学、诗歌和合同等文本进行逻辑分析是完全可行的，甚至可以说，没有逻辑，文本本身也无法成立。

田嶋：日本的大学入学考试很少要求考生进行深入思考和论述，而是以选择题和填空题为主。这种教育方式不利于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只会让他们习惯于寻找标准答案。

三森：这种教育方式的结果就是，学生只关注答案是否正确，而不深入思考问题的本质。

田嶋：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1993年J联赛开始时，大部分球队的主教练都是日本人。但三年后，日本教练的数量大幅减少。我曾调查过原因，发现问题在于日本教练的领导方式。在业余时代，教练是绝对权威，球员必须服从。但在职业联赛中，有许多外国球员，他们会对教练的指令提出质疑。日本教练不习惯应对这种情况，因此许多人离开了教练岗位。这或许也反映了日本教育的弊端，即缺乏培养学生质疑和思考的能力。

如果我们总是寻找标准答案，而不去思考不同的观点，那么我们就无法培养出具有批判性思维的人才。语言能力教育可以帮助我们培养这种能力，让我们能够更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与他人进行交流。

三森：我曾教过一位名叫佐藤令治的学生信息传递，他目前是JFA学院福岛的女队教练。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学院的语言能力培训对他帮助很大，让他在与他人交流时更加自信。这表明，语言能力对于个人发展和国际交流的重要性。